在赣州城西的章水之旁，原有一处松柏葱郁绿草如茵的古老墓地，附近乡民都敬称为“杨公地”。墓地周围缭以石垣，墓前侧方竖着一对高高的华表，上刻“千秋俎豆留章贡，一代忠诚炳日星”，坟包后面的巨大石碑上还有依稀可辨的墓主人生平列传。墓门横额中央刻着“正气”两个大字是民国年间蒋经国先生亲题。墓主人就是明末清初赣南一带抗清斗争的著名人物——南明兵部尚书杨廷麟。从这里可以追溯出三百多年前爆发的一场“数百万生灵尽屠”，而如今却又鲜为人知的壮烈抗清战争。《明史》对这次战争只有过一些简单的记载，笔者近来搜集了一些有关这次战争的材料，并有幸找到了原杨廷麟墓碑，根据这些材料互作补充，去其出入，综合谈谈明末清初这次以赣南为中心,江西最大的一次抗清战争。
一、吉安之战
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军占领南京，南都福王政权灭亡。六月，清金声桓部又占领南昌，而后便逆江而上进逼赣南。作为时赣南的最高指挥官，南赣巡抚李永茂在杨廷麟的辅佐下作了积极的防卫，他们在进入赣南的各要塞如白杨、皂口、黄土等隘修筑工事，准备巨木炮石并设重兵防守。不久，李永茂竖旗作《拒虏誓神文》提兵“勤王”擒斩清抚董梅鼎，一时士气大振人心鼓舞。
不久，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即帝位，立即加官李永茂为兵部侍郎，寻改总督江楚、南直、广、川、云、贵，兼理粮饷、太子少保，仍巡抚南赣等处；又升杨廷麟为吏部右侍郎；刘同升为国子祭酒。为了充实赣州的军事力量，李永茂又征调湖南曹志建之兵，广东童以振、陈课之兵，云南、贵州的陈赓、赵印选之兵，福建周之藩、郑彩之兵援赣，加上赣州原有的金世任、徐必达、吴玉简部，赣、吉一线真可谓重兵云集，军力雄厚。
八月，由于赣东、赣中、赣西一线的南明军队暂时失利，形势又转恶化。不久，叛将白之裔率军攻陷万安，江西巡抚旷昭、知县梁于涘先后被俘殉节。杨廷麟急忙赶回赣州与李永茂商量，他们一面在赣州明伦堂召集当地绅士动员捐款，做好长期固守赣州的准备；另一面命副将徐必达率粤将陈课、童以振及及吴玉简组织五千人的敢死队长途袭清军，队伍在龙泉与清军遭遇展开了血战。必达亲自督战，清军大败，南明军队趁势收复了吉安。
这次战斗取得了辉煌的成果，一则归结于徐必达及众将士的浴血奋战；二则从整个形势来看：赣东、赣中、赣西的战局失利后不久，永宁王朱由橞招抚了张安、肖陞等数万农民军，他们东复抚州、建昌，屯兵进贤，吸引了大量清军。而突入赣南边沿的白之裔部孤军深入，后无援兵，在遭到徐必达部的突然袭击下溃败几万里，南明军队才得以一鼓作气趁虚收复了吉安。
江西地与闽、粤、皖、湘、鄂、浙几省交界，赣南则东连福建，南控庾岭，西接湖南，北达赣中，尤其是南昌、吉安陷落后，赣南便是唯一联络楚、闽、粤几大南明主力的环节地带。保住赣州，就能够畅通湖南与福建的通道。若失掉赣州，不但等于失去了湖南何腾蛟部十数万生力军的支援，也切断了唐王的退路，所以原李永茂部下、兵部左侍郎刘远生永历三年(1649年)二月十二日的奏折中写到“虔南即固，闽粤始通。思文皇帝得以从容建号于三山者，门户锁钥，实式赖之。”赣州，就成了当时两军争夺的要塞之一。吉安是赣州的门户，保赣州，必定要巩固控制吉安。
南明军收复了吉安以后，立即加强了防守，徐必达扎营梅林，扼江守卫，原吉安守帅胡长荫，坐镇郡城茂江防截。清军数次来犯都被南明军打败。这时李永茂又因母亲去世辞职。回家守孝了。这年冬天十月，廷麟上书为诸将请功，许多将领都得到了升赏，杨廷麟进为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少傅、兵政尚书便宜行事，赐尚方剑。
唐王在福州即位后，衣食住行都为节约，过着比较俭朴的生活。他决心要光复明室，何腾蛟几次派人见唐王幸长沙图业，杨廷麟也要求唐王幸赣州，浙江中诸将又希望唐王幸衢州。唐王原打算依靠福建郑芝龙的力量复兴明宝，但郑芝龙却无意反清。只想挟持皇帝谋取私利，时间一长，唐王也有所觉察，决定离开福州，取道赣州进入湖南依靠何腾蛟。为了加强这条通道上的防守力量，特遣兵部侍郎万元吉总督江西、湖广诸军，负责吉安战场的指挥。
吉安，成了南明军与清军拉锯战的战场。双方十多万兵力相持七个月之久，彭士望所撰的《杨文公正传》中对这段时间中的几次较大战斗都作了详细的纪载，现摘录如下：“清兵思一战决去。方晨，以生力兵冲吴玉简营，玉简兵方饭，清兵拔栅竟进，营大乱，必达联营呼救仓猝不支，达登舟自发，大铳不中，及大呼赴江，从者救登舟，刻许复自沉也。陈童诸营一时大噪，殊死战。傍午，滇兵归，自安福由神罔山绕出敌背，偃旗截杀。敌骇顾曰滇兵至矣，遂奔溃，吉之守也。滇、粤隔江列营扼入赣孔道，长荫拥重兵城守犄角并援，敌角不得争上游窥吉。长荫故陈海侯裔募兵多，饷不能给间鬻富人官足军食，且不善事督府，元吉薄责之，荫大愤辞去。元吉移镇入城。滇、粤兵不满二万，人不可分，守城益弱。麟、元吉议以步骑夹岸搜剿，中流用巨筏载大炮直捣南昌，遂移前军次吉水，麟、元吉尚留郡城。清兵果趋镇下，乘虚蹑我，麟疾棹小艇乘涨下吉水追前军,还时南风劲,麟泣拜反风，诸军饱帆兼步骑一日抵郡与战，败之，诸将益骄易视敌，树栅坚守，将以逸待劳。三月，麟复移镇赣南，尽以西事付元吉。俄而，永丰陷，滇师复恃功以督府节制过严，多龃龉，军气益老，与清兵战，不胜，元吉登陴坚守。四月，战屡败，遂陷吉安，元吉退保赣州。”
由于南明军队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分裂加 上骄傲情绪的蔓延，骄兵必败。赣州外围防线的吉安很快就被突破。清军总统高进库督十二营人马腥风血雨兵临赣州城下。
二、固守赣州
吉安失守后形势日趋紧张，万元吉急忙派自己的弟弟万六吉赶奔广西调狼兵来支援杨廷麟，自己则偕同原湖西兵备佥事彭期生赶到雩都，催促被招抚的张安新兵来救，江西巡抚刘远生也潜出赣城急督赶来支援。这两支援军先后在赣县梅林与清军展开了三场血战。先是刘远生军渡河，刚到梅林便中了清军埋伏又被赶下河，南明军纷纷落水损失惨重。五月一日，刘远生又率军渡河再战，结果仍被打败。五月十五日杨廷麟亲率龙武新军张安所部又在梅林与清军大战。新军士兵习惯裸袒入阵，清军则用骑兵分段横截新军，利用火炮弓箭向他们猛烈射击，新军抵挡不住大败而逃。自这两支援军被击败之后，其他援军不敢轻易前进了。直到六月中旬吴之蕃率领五千广东兵赶来，才打开了缺口，但不久又合拢了包围。新军溃败后，杨廷麟招集散亡也只能勉强成军，后来就移驻雩都整顿准备再次援赣。但，因为新军军纪极坏，纵掠淫杀竟无法制止，杨廷麟一怒之下便解散了新军，责令他们回广东去了，廷麟自己仅率领所部数百人回赣州死守。万元吉、杨廷麟等人退入赣州后积极防御，全面动员把府城居民和青壮男子编成甲社，人自为战。每次开机战民兵都踊跃杀敌，最后连妇女、小孩老人也都参加了战斗。
赣州的危急，引起了南明朝廷的密切关注，为了激励将士，唐王特赐封赣州府为“忠诚府”，又急调各地人马赶来支援。从六月份开始陆续来到了赣州的援军至少在一万四千人以上；扎在南安(今大庾县)的来从谔部和龚棻、黎遂球的水师共有七千人，雩都谢志良的援军有一万多人；广西八千狼兵也即将到大庾梅岭，原任福宁知州的揭重熙也率一支人马自动赶来赣州支援。当时集结在赣州周围的南明军队至少在五万二千人以上。可是，南明军队成份复杂，士气不一，加上万元吉指挥失误，最终数万南明军竟不堪一击，不战而溃，仅剩下汪起龙、郭维经等六千余人惨淡守城。不久，郑芝龙降清，唐王在福建汀州被害的消息传到赣州，南明军的精神支柱彻底崩溃，士气急剧下降。十月初四，清军攻破赣州，万元吉率士奋战夺门而投贡江自殉，杨廷麟也投城内之西的清水圹自尽。许多将领和百姓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清水尸“积尸平池”。
三、这次抗清战争中的杰出领导人杨廷麟，李永茂和万元吉。
杨廷麟，字伯祥，一字机部。江西清江人，约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崇祯四年(1631)进士。又改庶吉士，后授翰林院编修，索以忠厚正直著名。崇祯末年因公开痛斥杨嗣昌的议和行迳，数遭迫害，回归到江西老家。崇祯十六年(1643)复援职方主事，尚未赴任，北京的大明王朝便复灭了。清军拥兵南下，杨廷麟在家乡募兵抗清并改号兼山，表示自己要以文天祥(文文山)，谢枋得(谢叠山)二位抗元的民族英雄为榜样，誓死抗清。
顺治二年(1645)五月，南都南京沦陷，清兵占领南昌。杨廷麟因被马士英一伙诬陷，募兵已散，他虽无守赣之职，但为了催促李永茂早日竖旗“勤王”不顾自己一家老小安危，只身入赣南帮助李永茂运筹策划抗清。杨廷丽品行高尚并很有胆略，在将士中的威望很高，由于他善与人相处，有几次在关键时刻都挽转了危局。
顺治二年八月，徐必达奔袭清军后收复了吉安，诸将领骄气横益开船抵赣州要求封爵升尝，言谈中与李永茂发生了冲突。李永茂大发脾气仍无法制止，结果还是杨廷麟请他的好友彭士望通过原徐必达的旧交出来调解才平息了这场矛盾。诸将领也才返回吉安。
顺治二年，驻守在吉安的云南军与广东军产生了矛盾，最后恶性发展到准备大规模械斗。杨廷麟知道后立即采取措施，将云南军调防到与粤军相对的隔河岸，同时又利用广东军述信的习俗“冠带盛服为文誓水神，两军皆投戈大呼稽首，江水为沸。自是更相救如左右手”。通过祭水神来引导教育大家要顾全大局，同仇敌忾，二次内讧都在矛盾的萌芽状态中解决了问题，消除了分裂，团结了将士。
杨廷麟自己也很顾全大局以国事为重而不计较个人恩怨。万元吉原深得杨嗣昌器重，杨廷麟，刘同升等却因弹劾杨嗣昌的议和行迳，而数遭杨嗣昌的排挤和陷害。反对杨嗣昌派也视万元吉为杨嗣昌同党。杨廷麟、万元吉相互讥骂，视为仇家。然而在赣南的抗清战场上，二人又相见，不但要共事而且还须合作。此时，杨廷麟不仅毫不去计较个人恩怨，并还一再告诫自己的下属:“今议复同仇，决不敢以宿憾偿公事。”后来，万元吉知道了这件事非常感动，两人“相持泣拜甚欢。”以致他俩在后来的战事中一直紧密合作，共同殉职。杨廷麟个人的高尚品德和为人，无疑地对整个抗清战争的坚持是起了不能忽视的作用。
李永茂，字孝源，号约生。河南邓县人，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生。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曾受兵科给事中，以持正敢言知名于时，《明史》无传。崇祯十七年二月李永茂奉侔南京。李自成占领南京后，李永茂又奉福之命巡抚江西，而后南京陷落，李永茂“勤王”抗清，取得了许多胜利，对当时的民心振奋极大。正当轰轰烈烈抗清战争发展之际，李永茂因母亲去世。他便激流勇退回家守孝了。李永茂在赣南领导抗清是他一生中的主要事迹，他不但在军事上有所战绩，在为长期固守赣州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先后措饷银八万两，饷米四万石，后来清军围赣城半年之久，这些粮饷解决了城中军民相当一个时期的吃饭问题。李永茂作为当时的抗清统帅，为整个江西的抗清斗争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打下了比较厚实的基础。李永茂回广东以后虽然还很关心赣南的战事，在赣城被围之际，他特遣吴之蕃率五千广东兵援赣曾暂时解过赣州之围。但他的离开却又从客观上脱离了斗争，在关键时刻削弱了抗清斗争的领导力量。
万元吉，字吉人，南昌人，约生于明历三十年(1602年)。天启五年(1625)进士。因素有才干，曾任大理右评事，福王时擢太仆少卿、监视江北军事。顺治三年(1646)，唐王命万元吉接替杨廷麟守卫吉安，万元吉治军极严，但却不太善于平衡、调合、解决矛盾。在处于当时他所领导的军队中既有江西地方军，又有滇军、粤军、广西军、新募之军以及招抚的农民军这种成份复杂，士气不一的特殊情况之下，正好暴露了他的弱点，以致影响了战局。在守卫吉安时，由于没有调和、处理好之南军、粤军和龙武新军三军之间的关系，滇、粤二军与新军矛盾有增无减。在清大军逼进吉安时，城中滇军不战自溃，而新军又在湖西、城遂被攻破。
赣州被困以后，各地数万援军先后集结赣州周围，这时士气比较旺盛，诸将纷纷请战，万元吉却不听劝告，要等待到水师罗明受军到齐后才肯出战，以致贻误了战机，让清兵得有充分的准备时间，一夜之间，截堵江水，焚战船八十余艘火燃罗明受水师轻而易取地击垮了数万明军。万元吉指挥上的失误造成了过快的失败。但是，万元吉又是抗清斗争最坚决者之一，他自为最高军事指挥官军纪严明，执法如山。在万安失守退入赣州后，赣州人心惶惹“赣城仓皇争窜，势不可止。”万元吉为了安定人心，下令禁妇女出城，可是万元吉的家人背着万元吉暗将其妾载出城外，万元吉知道后立即派兵将自己爱妾追回并“杀其妄之出署者。”
顺治三年(1646)九月一十月，是守城最艰难的时刻，城内粮食早已断绝“斗米至八钱，饿死载道。”万元吉儿子产生了动摇，欲下城降清，被万元吉发现，将儿子处死。赣州军民极为感动，都呼万元吉为‘万精忠’。正是这样，他那种大义灭亲不殉私情的作风和视死如归的民族气节极大地鼓舞了斗争士气，安定了人心。他同样是一位杰出的领导人。
这次以赣州为中心的抗清战争是江西明末清初之际最大的一次战争，双方直接参战的军队在十多万人以上，民兵更无法统计，战争持续时间长达一年零八个月。这次战争也是赣州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仅人口一项就由明未的十万八千余户，到战争结束时减员到三千余户，人口十余三、四，以南明军失败而告终。这次战争的悲惨壮烈表现了人民内在的民族精神力量。杨廷麟、万元吉、刘同升、刘远生、郭维经、彭期生等无数抗清志士们的高尚民族气节是永远值得赞扬和歌颂的。
作者简介
张嗣介，男， 1949年6月生，赣州人，大专学历，赣州市博物馆研究员职称，原赣州市博物馆副馆长。1976年开始从事文博专业工作，曾先后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文博专业就读。一直从事于地方文物、博物、古代建筑、文物保护、客家艺术史、赣州地方史等方面的工作和研究，曾多次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及国际、国内相关专业课题的研究，曾发表文博专业文章110余篇，其中学术论文60余篇。曾出版专著《赣南客家艺术》、《赣州客家胜迹精粹》、《赣县胜迹》等。
四十多年来，参加或主持了赣南自“文革”以来的大多数考古发掘工作及对博物馆文物藏品的整理和研究；鉴定、征集了大批文物，对赣南考古与文物、古代建筑、赣州历史文化名城地方历史、赣南古文化遗迹、民俗文化的研究和保护有着长期的工作实践，发表了许多相关的调查报告、论文和专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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